春风吹过故乡的小路

故乡的那条小路像蛇样般的弯曲，一头是我居住了十八年的村庄，尽头则连着公路，上了公路走十分钟的时间就是我们就读的中学。小路南北走向有三里地长，路的中间有一小桥，桥墩是村民用山上的石头堆砌而成，上面再平放着一较长的石板。桥下的水始于山涧清泉，水势平缓自西向东四季不绝，虽说是春天，但水仍是清冽彻骨。在桥的东侧约五十米处有堆乱坟冢，之所以我称之为“乱”，是因为此坟的上下及周围长满了很多茂盛的蒿草，且已有好多年没人来烧纸祭奠了，故村子里的人说，他们的后代可能是绝户了。我们村子里在中学读书的八九人，时常在放学后就在桥下顺着溪流，掀起石块逮螃蟹或捉小鱼小虾，但是，当我们快接近那堆乱坟时，就不敢再朝前去了。

那时候，我们新学期开学是每年的三月份。记得那是我刚刚领到初一的课本，有语文、数学及英语共计三本书。中午放学后，回家的小路上暖风徐徐，我独自一人，从书包里掏出一本本好奇地翻弄着，看看里面有没有感兴趣的图片，可是除了语文，其余皆索然无味。当我边走边重新拿出语文书翻开时，看到书的最后有篇带“﹡”号的文章，下面的注脚标注的是课外阅读，我想，我现在不就是身在课外吗，现在阅读不正当时吗。那文章的题目是朱自清的散文《背影》，我开始轻声地读着，后逐渐入了景也入了情，当我读到“我”的老父亲挪动那肥胖臃肿的身躯，怀里兜着橘子穿过车站中间的铁轨爬上两边的月台这一段时，我忽然觉得鼻翼在不由自主地颤动，喉头哽咽，最后竟是两行热泪直挂在我的面颊。好像我就是文章里的“我”，我的父亲就是文章里的“父亲”。“父亲”对“我”的唠唠叨叨，显现的是那样的不舍与牵挂，是那海一般的浓浓深情。文章中所说的车站，那是我再熟悉不过的了，因为我们学校不远处就是京浦线铁路，那里就有一火车站，仿佛觉得作者描写的地方就是在我们这个车站。

那年月，能够让我们流下热泪的场面不多，只记得在村里上小学二年级时，不知道是谁让村子里一无儿无女的老奶奶，到学校给我们上忆苦思甜的课，当老奶奶鼻子一把眼泪一把诉说，在万恶的旧社会，她带着唯一的儿子在寒冷的大雪天到地主家门口乞讨，地主家的人不但不给饭吃，还放出恶犬撕咬她们娘俩，当即娘俩是遍体鳞伤，当听到她说儿子最后受冻挨饿死在回家的路上时，凄惨之情真是难以自制，我们全校同学包括老师都痛哭流涕，更有甚者则是嚎啕大哭。还有一次让我们流泪的是观看朝鲜拍摄的《卖花姑娘》电影，可以说，从影片的开头到结尾，全体观众都是泪眼涟涟，唏嘘声充斥着全场，特别是那些女人和知事的孩子们，个个眼睛通红，以至于出了电影院的大门，相互对视时甚觉不好意思。此时，我万没想到，这书里的文字竟然也能让人心生感动，让人情不自禁地流泪，这也许就是文学的魅力所在。哲人汉娜·阿伦特说：“假如我们忘记了所有，仅仅记住爱也就足够了”。所以，朱老先生的《背影》一文，就是在向我们传递这种父爱如山的情愫吧。

春意愈来愈浓，小路两边不知啥时候冒出了新绿。开学不到一个月，走路时已觉得身上似乎有点燥热，解开棉袄上的衣扣，沐浴着和煦的阳光，微风拂面感到是特别快意。一个星期天的中午，我和几个同学到街上买练习本，途经回家的小路上，看见路边一蓬头垢面的年轻人斜躺在路的拐弯处，在悠闲晒着太阳。出于好奇，我们都凑上去，看清楚了这人约有十七八岁，头发凌乱且发间有些许杂草和细细的沙土，额头下双眉浓密，扑闪着一双大大的眼睛，五官棱角分明，相貌俊朗，着一身黑色粗布棉袄棉裤，用现在时髦的网络语言形容，他就是一“犀利哥”。小伙伴们有的问你家在哪里？有的问疯子你现在饿不饿？有的问疯子你渴不渴？但他均未回答，两眼仍就痴痴地固执地看着一个方向。但是当我问到你的妈妈在哪儿时，只见眼里瞬间有了神，半说半吟道：“祖国啊……就是我的妈妈，祖国啊……就是我的母亲。”我霎时惊骇不已，心想，这人说话口吐莲花，哪是疯子，分明就是一文学家、诗人啊！

回到家里，我把在路上遇到的情况对母亲说，母亲听了以后，感叹道：“这孩子太可怜了，八成是对象吹了才疯掉的吧。”在我们将要吃午饭时，母亲把我叫到跟前，说：“我给那孩子准备了两块馍馍，馍中间夹了菜，你快给他拿去，再顺便给他带瓶水（水是装在洗刷干净的白酒瓶里）。”我应了声，提着篮子一路小跑而去。回到家后，我对母亲说，馍馍他都吃了，水也喝了，可白天还好对付，但是到了晚上他咋过呢？我看母亲没有言语，我也默默地走开了。哎……我们终究是俗人，做不了博爱的上帝。但这无须觉得羞耻，只能说明我们拥有人性中最亲切也最温柔的一点自私。这种自私并不令人反感，只会让人产生共鸣。后来我才知道，那“疯子”并不是因为谈对象出的精神问题，而是因为初中毕业没有被学校推荐去上高中，恼怒之极而至。按理说他是应该上高中的，他的成绩在学校是数一数二的尖子生，可就是因为他家庭的成分比较高。他的爷爷是地主，那么他的父亲就当然也是地主了，他呢，出生时连他爷爷的面都没见到。解放伊始，爷爷的土地就被分给本村的农户了，但他仍然还是地主成分，是个地主崽子。就这样，我给他送午饭和水连续有三次，直到他被家乡附近拉平板车的熟人发现，才给他带回家。那一刻，我忽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，想到他在外孤身漂泊，现在终于可以见到了自己的亲人，见到了母亲。

故乡的那条小路早已不复存在了，现开发区的工业园厂房是鳞次栉比，还排列着数个硕大的烟囱。但那条故乡的小路曾让我动情，曾让我流泪；那条小路曾让我感叹人生的坎坷，同时也萌发了我幼小年龄的善心。春风吹拂着那条故乡的小路，也吹暖了我的心房。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 凤阳法院    吴家宝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二○一五年九月三十日